閒逛到書店地下漫無目的瀏覽著,只覺“李長聲”這三字還算眼熟,就拿起他的《東居閒話》隨便找些篇目翻翻,一看之下著實有些出乎意料。之前對其根本不太當回事嘛,雖然知道他是作家,卻從沒想過讀讀作品。因為一直以來就有個讀書底線,對一九四九以後受過教育的大陸作者沒必要太過認真,無論小說、雜文乃至翻譯作品等凡是以書籍形式出版的文字,我基本沒讀過多少,實在是被之前那些讀過的再也傷不起了~~~
李長聲著實算個異類,他1949年出生,雖然成長於破四舊視文化如糞土的文革,可中文非常漂亮。我一直以為,現在大陸的白話文很難看,沒有生氣,套話廢話一籮筐不說,句子裏充斥的地得了,讀來囉囉嗦嗦;要不就是在那裏玩弄流行語、網絡語言,把貧嘴當作幽默,實則貧乏無趣。總之,就是很難看到中文美。在前面那些奇葩中,能有個出淤泥而不染的李長聲,中文幸甚!(這位婦女,你太誇張了吧!)
通過李長聲,更加讓我堅信一點,若想寫出優美的現代中文,務必具有紮實的文言文基礎。優秀文言文特點是凝煉,廢話很少,遣詞用字字斟句酌,可古人又不是刻意為之,作為一種運用千多年的成熟文體,熟悉到早就成為生活一部分,自然手到意到信手拈來。而我們所謂的現代中文(這裏就不展開古代白話文了),運用時間不足百年,尤其經過四九以後六十餘年的荼毒,早就慘不忍睹,看看那些令人生厭的官樣文章吧,其後上行下效也自然而然。上層建築如此不堪,上下其實心知肚明,下層基礎中不少普通人出於嘲笑、反諷、不屑生活中無處不在卻等而下流的精英文化,又自然會對黨八股反其道而行,可惜他們並不具備良好中文素養,也許一時有些新意,但缺少恆久的語言魅力。所以我很愛看香港作家的文字,他們的傳統文化沒有斷層,而華洋雜處又帶來新的生命力,反正有大陸人再說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總要嗤之以鼻。
其一、大約能感受到他具備不錯的文言文基礎,至少讀過不少古代經典著作。來看看他組織、運用語言的能力:
藍與紅花曾經是兩大植物染料。“詩經”時代人們“終朝採藍”,染出“青青子衿”。兩千多年來,人活了一輩又一輩,至今猶愛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八月裏來跳阿波》)
其二、是他獨到見解中的犀利、深刻,時時發人深省:
大眾,說來很有點曖昧,可能被捧為“人民”,也可能被貶為“愚民”。大眾是與領袖、精英對比而存在。後者被視為文雅、高級時,則前者粗野、低級;反之,後者有傲慢、輕浮、腐敗等劣性,相比之下,前者有質樸、堅實、健康等優點。(《自行車大眾文化》P101)
傳聞女高中生的水兵服,空中小姐的制服和護士的白大衣在紅燈區是煽情的三大“工作服”。那裏的女人個個像鬥牛士,用此類清純的裝扮來逗引、激昂、宰殺男人們。……,這幾樣制服在世間最通用,彷彿代表著青春和理想,代表著服務精神。(《女學生的水兵服》P223)
不過,什麼事物一旦被捧為傳統文化,就會被恣意美化,別人往往也只好跟著欣賞。(《神秘的藝妓》P59)
人生全都是徒勞,就只有一死,不是死於愛的絕望,而是死於生的徒勞(《神秘的藝妓》P60)
其三,不動聲色間的幽默,他雖不至讓你捧腹大笑,文中倒是屢見靈氣逼來的見解令人會心一笑:
日本所謂劍,是刀劍的總稱,也是刀的美稱,所以,分明在那裏耍大刀,卻叫做“劍道”。無論工藝精湛到什麼份兒上,評價刀的好壞根本還是在鋒利,而這鋒利是對於人體而言。刀是武士的靈魂,那就是說,武士不殺人就丟了魂兒。(《菊是什麼菊》P52)
外國遊客多,東京明治神宮的錢箱“國際化”,裏面有各國硬幣,多達七八百種,神們閒下來也可以玩玩收藏或倒匯。似乎日本神總在睡大覺,當啷一聲投了錢,還得拍兩下掌才叫得醒;葬禮也拍手,但不能拍出聲,以免驚起了死人。(《到處有神社》P61)
孩子上幼兒園,母親是中國人,給他帶上滿滿一盆子,飯菜香噴噴,但看見其他日本小朋友的“便當”裏擺得像花圃,幾片胡蘿蔔也切成五角星,疏落有致,於是求媽媽也做出花樣來,他當然不懂,中國飯菜的工夫豈是在擺設上。一勺在手,講的是火候,沒人在盤子上搞造型藝術。……東西生著吃,恐怕除了擺設也就沒什麼可料理的了。(《日本人的鍋碗瓢盆》)
從上面引文可以看出,他旅居日本廿餘年,卻對筆下日本頗多鄙夷。李長聲給人感覺,以來自兲朝上國的身份冷眼俯視“撮爾小國”,彷彿他們大部分人、大部分行為都是那麼可笑、反復。這種旁观者高高在上的幽默、讽刺,虽然很逗,却寒意十足。
其四,李長聲對日本的認識還是很深刻的,寥寥數語就能解開外國人對日本的諸多不解,令人茅塞頓開。比如之前我在《2011REAL 日本記錄片映像交流會》觀看名為《大海嘯之後》的紀錄片,該片記錄了日本2011311東日本大地震發生後,那一片狼藉土地上的人與物。看片過程中,讓我這個外國人極度驚訝的是,那些失去親人、家園的人們,為什麼還有閒心對著攝像機笑,那些笑太刺眼,我真的無法理解,那種時候不是應該愁眉不展、痛苦甚至悲傷落淚嗎?而導演居然還說,他採訪的那些人都是如何如何彬彬有禮讓人欽佩~~~我的費解,在李長聲書中找到了答案:
柳田國男所說的“微笑”,皮笑肉不笑,恰恰不是內向的,而是笑給人看,像假面一樣掛在臉上,禮節地待人處事。從電視上觀看演藝界人士參加追悼會,接受採訪時,他們臉上忽而浮起微笑,忽然現出哀戚,表情的變化表明著對人關係的變化。微笑時他是以本人面對記者,哀戚時心情轉向死者。而且,這一絲微笑也就在自己和記者之間畫上一條界限:你是局外人。“微笑”之為笑,並非生來與俱的本能,乃是在人際關係中修煉出來的。(《日本人的笑》P33)
其五,雖然目前很喜歡李長聲,可不得不說,他寫東西有時候也難免想當然、自以為是,常常還會犯些基本錯誤。我猜想,那是因為他沒心思在看不上眼的事物上浪費時間吧。結果就讓我抓到了不少把柄:
漫畫是日本的代表性文化?
(nani註:日本)過去把漫畫視為孩子的東西,乃至貶之入地,是不堪回首的了。然而,現今儘管“文化”二字儼然已成為了皇帝的新衣,也照舊有人對漫畫這東西嗤之以鼻,甚至聽得到“漫畫亡國論”。在很大程度上,漫畫的崇高,不過是漫畫家及其評論家、出版商造的聲勢罷了。難怪學過哲學的池田理代子期待著,等到把看漫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代成長起來,佔領社會中樞,承認漫畫是一種文化的時代也就到來了。莫非已等得不耐其煩,這位紅極一時的嫻雅的女漫畫家人到中年,最近卻擲下畫筆,考進音樂學院學唱歌去也。(《漫畫到底是什麼》P94)
先不說這段文字中無處不在的冷嘲熱諷,大家也自然能感覺他中文水平很高。但是,作為我最愛的漫畫家池田老師,人家可不是最近才擱下畫筆好嗎?九〇年代老師就已經主攻音樂界了,謝謝!
另一個非常刺目的錯誤是,在《一有機會就要裸》他寫道:
“大名鼎鼎的漫畫家柴門文,女”“特地去觀賞了”“黑石寺蘇門祭”“只見男人們踏雪裸奔而來,有四五百人,其中約有20%是全裸,雄赳赳毫無愧色。她覺得美,夢幻一般美。據當地人說,過去只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才會看,如今連年輕女人也來看,當然,看的是民俗,看的是傳統文化。”“柴門文是2003年去看的。”
顯然李長聲太過想當然,把柴門文當成了“年輕女人”大加諷刺,可事實是我第二愛的柴門文老師生於1957年,2003年時,已經四十有六,是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年輕的中年人了。當然,若他辯解四十六歲也屬“年輕女人”範疇,我還真無話可說~~~況且他這篇《一有機會就要裸》成於2007年以後,那時的柴門文也已經到了知天命的五十歲,這個“年輕女人”的說法怎麼也說不過去吧。
(注:以上文字抄自《哈,日本》)
一個作家自然不可能讓你感覺十全十美,我就不喜歡李長聲對正體字、漫畫、對日立場等態度,但依舊喜讀其文字,之前在三聯書店看《東居閒話》直到結業音樂響起,之後便跑去圖書館借了《日邊瞻日本》、《哈,日本》,一口氣連讀三本,可見喜愛程度~~~
非常痛快之餘不得不向作者說聲抱歉~~~~您認為圖書館、開架閱讀的書店把書白白給讀者看去沒向作者付錢~~~我確實佔了您三本書的便宜,真是不好意思呀!不過,您既然這麼想,讀者為維持自尊也不得不小小抗議,您的書能不能不要有太多重複內容,否則三本書一起買豈不很虧?
nani,如果要我像"日本人的笑",我也覺得很辛苦!這種人際關係中修煉出來笑,我絶對不會要!
回覆刪除[版主回覆01/13/2012 15:03:31]所以說你我不是日本人咯,文化差異這種東西,還真不是很容易就能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