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3日 星期四

斟情记 - 迈克

兩個都愛吃甜,徹頭徹尾外國人所謂的“甜牙齒”,糕餅糖果凡甜的幾乎來者不拒。從前報章上常看見一種訂婚或結婚啟事,劈頭一句“我倆情投意合……”,像戲臺的才子佳人亮相前在簾內唱的倒板,先聲奪人。其實追究下來,真相或者也就是毫無特殊意義的芝麻綠豆,兩個人因為生活上細節的投契,加上源自種種因由的容忍,相安無事甚至同偕白首。

一個怕發胖,另一個不怕——當時也委實瘦。怕的一個怕歸怕,吃呢還是照吃不誤,也不見得真顯著地胖到那裏去。骨骼粗有這個好處,添了肉乍看不會怎麽看得出。反倒是不怕的一個,往後漸漸有磅數直線上升的趨勢,倒了今時今日,很難使人相信曾經一度以小蠻腰見稱。

聽起來像一瞬間的事,變戲法似的,說時遲那時快。當然不是的。由邂逅至同居至分手至如今,整整的十年。或者還不止,因為只記得年份和季節,確實日期沒有記下來,嚴格算起來可能十年出頭。也是奇事,他還說素向粗枝大葉,以你專愛在小事上頭鉆牛角尖的作風,竟也會這麽疏忽,簡直匪夷所思。大概發生得太突然,而且起初誰也沒料到會發展成後來那樣。有一次浪漫的情場過來人,追憶起陳年往事總喜歡以“第一次”作著眼點: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在同一張床上醒來……不勝枚舉。既然沒有祥錄日期,好象證據不足,不夠資格洋洋灑灑搬出來示眾。所以唯有在這方面從略,避重就輕轉移目標,以各式甜品作為回憶地圖上的記號——名副其實的甜蜜回憶,說起來自己先帶著揶揄的苦笑。

第一家一齊光顧的餐館倒還記得。叫香港酒樓,位於教堂街與孖結街交界處。初到美國連唐人埠的中國餐館都看不起,嫌不夠地道,遑論開設在華人地段以外的四不像。這香港酒樓先前沒去過,他說要去你禁不住一陣駭笑。只是就近,而且還沒有熟絡,不便太吹毛求疵。既然去到,也唯有隨遇而安,想著菜式怎樣都不見得合口味了,幹脆點了一般中國餐館為討好外國人而設的炸雲吞和番茄牛肉炒面。滿桌紅亮亮的,入口也還喜歡,因為甜。

飯後照例奉送讖語餅,一人一只。這玩意初時也很惹人反感,似是而非的金句警語,偏偏不明底蘊的還當拾得金科玉律,窮問到底。你拿起一只先拆,字條上寫什麽忘了,當時大概覺得不合心水,也可能只是一時頑皮,笑吟吟遞到他面前道:“代你拆的。”忙又去拆另一只。裏面寫的是:你從平凡中窺見美麗。心裏一怔,什麽都沒說扯開了。

盡管開始交往時不承認除了肉體的歡愉還有其他因素,事過境遷塵埃落定再看,感情的軌跡在很早的時候已經相當明顯。終歸是個理智的人,太懂得自己的情感,細心掩飾之下別人只覺得你玩世不恭。這方面他一直較為純樸,不會得花拳繡腿故弄玄虛。也是始料不及,又不是沒有經驗。然而畢竟是小城小鎮長大的,不同在花花世界久歷風霜的人,除非到了十分肯定的一刻,否則不會願意承認已經墜入愛河。後來有的時候說起來他會埋怨:“當初你這麽殘忍。”沒有反駁,等於默認。這裏頭當然還有一點沾沾自喜,仿佛一直占上風,取舍全在自己,虛榮心有莫大的滿足。他倒又深曉以退為進的奸計。

無名無姓的兩個人,斷斷續續的故事,只有你記得罷?如果那時再狠心一些,他不外也是一張日漸模糊的臉孔,眉梢眼角的風情縱誘人,也不見得叫得出名字。誰會記得十年前某個夜晚的溫柔?今年年初回到三藩市辦正事,完全不覺得是個熟悉的城市,愴愴惶惶只想轉身就走。年來計劃著短期內就要搬回去的,此刻不得不承認已經沒有必要。坐在廚房裏閑話家常,他忽然記起來:“聖誕家裏寄來的餅還有呢。”取出分享。想是有意留下的,不過沒說,你自然也沒點破。他姐姐的拿手傑作,每年十二月上旬就寄來,沒等聖誕總掃得片甲不留。說:“今年牛油下得似乎較重。”他也同意。然而這個並不是難以下咽的原因。

有一種聖誕餅,你把它喚作“默弗弗夫”,發音不確,他企圖更正過數次,還是沒扳轉過來。源自德國,燒成深棕色,外鋪白花花的糖粉,乍看像發了黴。後來在歐洲見到,嘗嘗味道不一樣,沒他姐姐制的好。可能是他們祖傳的秘方,家鄉風味。然而家鄉是那裏永遠說不清,估計是德國,也有一說是奧地利。早期的美國移民因為下決心在新世界從頭再來,不怎麽提起背景,以致傳了幾代就連出處都湮沒了。姓氏在德國和奧地利大城市的電話簿都可以查到。不是大姓,慕尼黑只得三五個。隔了這些年居然還查這些瑣碎,查了也沒敢提起。

他不會做默弗弗夫,只會焗乳酪蛋糕和胡蘿蔔蛋糕。取出焗爐燙得很,當然不能馬上吃,兩人都讒,捧出去廚房後的小露臺,涼得快一點。也是貓出入的地方,慢說被拖了去白生氣一場,沾上貓毛也難搞——胡蘿蔔蛋糕還好,實頭實臉的,那乳酪蛋糕面上飛了星沫子想挑起來只會越陷越深,萬劫不復。他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性格,自然不管這一層,你擔憂嘛那只好自己想辦法處理,想不出妙計,唯有站著守侯,人和蛋糕同時漸漸冷下來。

是早年只有一只貓的時期的事。長毛貓,白色起玳瑁斑,面目姣艷。後來懷孕,生下小妹妹和柏度絲,忍受不了拖兒帶女的生活,憤而離家出走,一去無蹤。兩只貓時期不怎麽下廚弄糕餅,一來忙,二來“蜜月”已經過去了。你也說過要學,並不太復雜的,看的次數多感覺就如自己也有份參與,真的親身做應該不會太難。可是一直沒實踐,因為焗爐太可惡。火苗慣性被煤粒阻塞,每次用都必得劃火柴點燃。太危險了,敬而遠之。

這時轉為在外購買甜品。左近有一家點叫Just Desserts,初啟業以價廉物美而大受歡迎,後來業務蒸蒸日上,價格隨著提高,不過習慣了,也不覺得特別貴。最著名的可巧是乳酪蛋糕和胡蘿蔔蛋糕,另外有一種猶太人的甜餅“魯格拉格”,餡黃糖和葡萄幹,他嫌太甜,你卻非常喜歡。小時候家裏煮糖水,用一種赭黃色的片糖,趁大人不留意時偷偷剝下以小片吃,味道與魯格拉格相仿。然而著魯格拉格似乎不被群眾接納,不久就沒得賣了。紐約的猶太社區人多勢大,應該容得下小小一樣甜品罷?去年夏天去住了兩星期,卻沒想起去找。但是也難說,可能在曼赫頓已經被淘汰了,像現在香港也難找到酥糖。

Just Dessers就在香港酒樓斜對面。這一帶本來不怎麽樣,逐漸興旺起來,店鋪越開越多,賣食物的幾乎占半數。有一家糖果店賣新鮮澆了巧克力外衣的草莓,堪稱第一美味。三藩市夏天不像夏天,早晚出外整個人包得像只粽子,水果蔬菜卻依正常的天氣變化,因為由別處運來。巧克力草莓太昂貴了,逐粒買來吃不夠痛快,反倒不及吃市場整磅整磅買的新鮮草莓淋漓盡致。有兩只青蓮色的器皿,成為吃草莓的必然用具,一只盛酸忌廉,一只盛黃糖,拎著草莓的葉托子先沾一沾忌廉,再在黃糖裏滾一滾,猶勝山珍海味。兩只器皿精致玲瓏,是他那時教陶瓷班的老師造的,如今不知道流落在那裏。分手不是一般愛情故事裏戲劇性的分手,關系了結後還同住,直至後來形勢上的轉變才正式分開。所以也沒有楚河漢界的分家當,要不然一定強霸著這兩件。說是這樣說,而且振振有辭,泰半是說給自己聽,用以表示對整件事不在乎。收拾行裝的時候越簡便越好,連他送的一只陶瓶也退還——說是請他暫收。他親手燒制的,黯黯的銅銀色,亮起朵朵雲一般的啞綠墨綠。

這兩年香港沒打風,醞釀數甜,悶得人坐立不安,卻又吹到別的地方去了。過後下雨,灰得像鑊底的天,千萬個不甘心不情願,嘈嘈切切灑落人間,猶如哭訴。要是能賴在床上不起來又好一點,可是不得不為生活奔波。通往火車站的天橋頭有一個男人在賣龍須糖。簡陋得不似擺攤子,架子上架個小箱,專心一致低著頭扯斷一把長長的龍須,包起碎糖碎花生粒。這種古老的甜品,他大概是會喜歡的,就不喜歡也會想試試。卻又不耐放,不要說山長水遠寄去,包在紙裏放一個下午已經變質。唯有買來自己吃,與那膩軟細韌糾纏到底。
198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