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6日 星期六

不回家的人- 陶傑

苹果日报 陶杰 2007-10-06 黄金冒险号
不回家的人
  
  全城争讲《色,戒》,不但汪政府一段历史,从尘封的故纸堆里抖了出来,连台湾一本格调清高的文学杂志,这一期也快卖断市。但总有人鸡蛋里挑骨头,要么说李安不「忠于原著」,不然就是张爱玲搞错了基本的常识──这些人,不知道「创作」两个字怎么写。这位多愁善感的张大姐,是个苦命的女人,李安看得很透彻,她和胡兰成的一段情,太多缺陷,太不完美。
  
  《色,戒》这个故事很冷峻,甚至绝情,结尾写易先生回到家,看到太太们还在打牌,他不动声色,心想自己必须杀她,无毒不丈夫,若不是这样的男人,王佳芝也不会爱他。这种独白,出自一支绝望的笔,女人恨起来可以把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但是胡兰成这样的男人不会,他只会拖泥带水,把一段余情未了的香熏细细地咀嚼从头。李安看出张爱玲的恨意,改动了:王佳芝的爱情,难道不值得易先生为之动容?李安把易先生还原成一个男人,而不是张爱玲诅咒的魔鬼。不错,这个男人每天进出龙潭虎穴,干下多少没人性的勾当,区区美人计他怎会不提防?但是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幅身穿军服的旧照,脸上竟有点儍笑,分明是梁朝伟本人,而不是易先生。
  
  这不是破绽,而是导演精心的补白,这个男人在黄埔军校的时候,想必也是一个热血青年,只是后来谍海诡谲的生涯,腐坏了他的灵魂,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直到遇上一个天真美丽的女人,唤醒了他年轻时的那点本质,他对这个女人动了真情,最后不得已杀了她,他很伤心。这等温柔的细节,是导演的创造,易先生从南京回来,王佳芝几天没有消息,急得发疯,哭喊着「我恨你。」只因为他不在身边,他一回来,把她紧抱在怀,女人的心就融化了。易先生反问:「你现在还恨我吗?」她摇摇头:「不恨了。」
  
  这一句对白,没有经过长夜等待的情妇,听不出其中天长地久的凄楚。就像郑愁予的一首诗:在高高的塔上,住着我的情妇。我来,总着一袭蓝色的衫,让她有一点点春天的感觉,因为,「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的「哭位」在哪里?因为漫长的等待,等一个青衫男子从远方归来。他一回来,你就不恨了,虽然他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同样的还有王佳芝唱《天涯歌女》的一段,用歌词来代替台词:「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这是旧中国很经典的情话,这些情节一点都不张爱玲,也没法想象张爱玲会小鸟依人对胡兰成说出这种话来。但如果要把张爱玲的故事原汁原味拍出来,恐怕没那么讨好,一个敏感细腻而有点Mean的女作家,其私隐会有那么多人感兴趣吗?世上还有很多幸福的小女人,她们的命格也不必像张爱玲那样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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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0月11日,補記:
我跟才子的判斷是一致的!
好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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