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9日 星期二

民國煙雲 - 陶傑

陶傑 蘋果副刊 2008-12-10 黃金冒險號

民國煙雲

民國時代,男人時興拍半身照,相中人往往用髮乳把頭髮往後梳得一絲不苟,露出一張臉的在清臞輪廓,在黑白的影像中顯得格外冷峻。

照片背面往往有一行鋼筆字:寫攝於何時何地,落款通常是自己的字號,對,那時候的人還有「字」,譬如蔣介石,其實名「中正」,「介石」是他的字,送一張半身照給部下,有「蔣中正贈」的楷書題款,意思就是:我把心交給你了,徐蚌會戰這一役,拜託你給我死守。

民國時代男子,仿佛已經預見了未來不屬於他們,一個個名字似乎都經過用心良苦的經營,氣象恢宏,為一個時代寫下終點:潘天壽、齊如山、林風眠、邵洵美、龍榆生……連張愛玲撇掉的那個小男人,胡蘭成,三個字也那樣的俊雅倜儻。

譬如錢鍾書從牛津寄回的一張照片,戴黑框眼鏡,眉頭深鎖,一個人呆站,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樣子,那個身在遠方的心上人看了,思念之餘,還多了幾分憐愛,忍不住把照片放在手心細細摩娑:你到底有甚麼心事?

心事當然是有的,那個時候,滄海之闊,輪舟之奇,隻身一人在外讀書,遠在天涯,既無手機,也無MSN,不能上網用視像通話,大西洋、太平洋,到處是連天烽火,一封信寄出去十天半月也沒有回音,心滿是淒楚與惶然:山河破碎,彼此之間的聯繫有如游絲,遙遙放出去,誰知道那條絲線何時會中斷。

民國時代的男人,有才情的知識分子都飄逸如一隻風箏,的確沒有幾個笑臉的。看他們的照片,一襲長衫往往洗得發白,體形也看似弱不禁風,臉上是木訥的表情,絕沒有適合現代女性胃口的那種「性感」,民國時代的女人對於她們的男伴,似乎也沒有性的要求:寫一首詩,填一闋詞,「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比較注重談情。

在一個亂世,領悟到人生如蜉蝣,或會覺得除了情以外,別無值得珍重牽念者,也容易念舊:舊情人的一張照片、一枚懷錶、一小瓶香水和幾紮書信,避難、流荒、就算永遠都不再回來,也都帶在身邊,那時,許多像潘玉良那樣的男女,到了異鄉,隨身往往就有這樣一隻皮篋:箱子打開來可以是空蕩蕩的,沒有一罐罐的化妝品、護膚品,也沒有甚麼PS2、iPod或Blackberry,但是幾樣故人的舊物,已經裝滿了半生。

這就是令人悵然神往的民國──京華故夢,滬上雲煙,民國是一個多麼熱鬧的聞人世代,江湖軼事,梨園耳語,小道消息的主角是吳四寶的姨太太和杜月笙的把兄弟,連八卦都那麼帶一絲文化的傳奇。那個時代過去了,經歷了六十年的斷裂,叫現代的明星,在臉上不論如何塗脂補粉,八千里路雲和月,都召喚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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