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19日 星期六

贗品 - 伊丹十三

贗品
伊丹十三
爸爸的朋友曾對我提起。
有一次,他和父親一起旅行,停宿在一間旅館的故事。
住宿登記本拿出來。爸爸取了筆,開始寫起。在一旁看著,地址、姓名、年齡,到此為止都流暢順利的筆,卻在下一個「職業」欄停下了。
父親的職業是電影導演,要坦蕩蕩寫在住宿登記本裡,需要非常強健的精神要素。不知在哪兒聽過,一名女演員曾在職業欄中填寫上「藝術家」,想必父親是做不了此事。

就連我,也沒有在住宿登記本裡寫下「演員」的勇氣。大多是以「自由業」朦混過關。即使如此,要把自己的職業原原本本記下,這理所當然的事情,我還真需要一點勇氣吧!

我問了一下身邊當演員、作曲家的朋友,會在住宿登記本上寫下「演員」、「小說家」的人,一個也沒有。

「你是打算當演員嗎?」
「哦,你是小說家喔。那麼,你寫的東西就是小說囉,小說是那種東西嗎?」
「演員應該是像約翰吉爾克特、麥克雷德葛雷夫或是阿雷克吉耐斯這種人吧!嗯,你這樣也是演員嗎?」
「不會吧,這種人也叫作家嗎?這種人叫作家,這樣說對杜斯妥也夫斯基太失禮了,巴爾札克也是。還有對海明威和沙特也很失禮。」

寫到住宿登記本的職業欄,腦中就好像陷入充滿各種喧囂聲音的狀態。
當作家當演員,在世間通用的標準,和自己的標準是完全不同的。

就算以人世常道來看的標準,在自己心中根本就是達不到,甚至是難以碰觸。更何況,世間的標準,在評定自己標準的心裡,根本一開始就不同了。

但是,怎麼說呢,是這人世間比較包容寬大吧,就連我多半都還有條活路可通。真是不可思議。那我就暫且用用吧!

我在想,自己會不會是個「贗品」!從年輕時起,心中就湧起了這個糢糢糊糊的疑惑,現在,更是凝成了一個堅硬、泛黑光、確切的念頭殘留在心中。
「原來。我是贗品。」

因此,我很瞭解父親寫到職業欄時,突然停筆的心情。
根據爸爸朋友所述,當時爸爸想了一下,在伊丹萬作的名字下方添上「山師」。(翻譯:指投機者、冒險家,也有詐欺師的意思)

最近,我染上了惡性的溼疹。好像是旅行中被傳染上的。抓了又抓,藥塗了又塗,怎麼也治不好。穿上衣服之後,就蓋在眼睛瞧不見之處,對工作沒有影響,但說到不舒服,可都是濕疹惹的禍。

好死不死,我又不湊巧得了感冒,這感冒還往扁桃腺移去。結果扁桃腺腫大,就好像吞了大塊生肝一樣,這也是極端難過的症狀。

而且,那還會痛。吞口水要下很大決心般的痛苦。雖然最初感覺只是扁桃腺會痛,但更慘的是後來發現人類原來在日常生活當中,如此需要吞口水。所以,我約以每三十秒一次的頻率,必須和瘋了也似想吞口水的慾望戰鬥著。別說是食不下嚥,就覺也睡不好。

更可惡的是,牙齒竟然在這時候痛起了。去看了醫生,結果說要抽神經。也就是拔牙。沒辦法,只好拔了,一次三顆,是臼齒。

但是呢,拔完後我開始起蕁麻疹,全身湧起一粒粒的疹子。竟然是治療扁桃腺的抗生物素與為了止牙痛的止痛劑在體內產生了衝突,讓我發了瘋似地搔癢著。雖然是用「癢」這個字,卻是那種在體內如螞蟻上樹般的搔癢難受。

我,該怎麼辦呢?就像是萬年果報,現在上了身一樣。我會不會身體已經從內部開始腐爛了?會不會體內已經化成一灘綠綠黑黑的爛泥了呢?
啊,真癢阿!扁桃腺痛的!真想吞口水!濕疹也癢癢!臼齒還疼著呢!

儘管如此,我還是必須要出外工作。工作不會等人。進了浴室。穿了衣服。站在鏡子前。站在鏡子前的我,被嚇了一跳。

因為生病而瘦了一點,看起來竟是個臉龐變得削長的帥哥。不知為何,蕁麻疹沒長到臉上來。而拔的只有裡側的臼齒。身體裡雖然已經開始變綠腐敗了,從外部看起來,卻還是保持著最佳狀態,真是詭異!

啊,會如此或許正因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贗品吧!

注:
伊丹十三
生於昭和8年(1933)京都,日本導演伊丹萬作的長子,本業為演員,亦善寫散文,著有《歐洲無聊記》、《女人們!》、《續女人們!》、《葬禮日記》、《法國料理與我》等書。後來執導電影,拍出許多膾炙人口且頗富爭議的佳作,如《葬禮》、《蒲公英》、《女稅務員》。

我越来越强烈地觉得,人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人的生命不是为了纯粹延续而进行,人应该有自己与人类这一高等智慧生物相适应的外衣-尊严。故,作为一国对人生终极关怀一向十分在意的知识者,我只有通过结束自己的平凡的生命来抗击那些凭空泼向我的污垢,一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并警醒世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伊丹十三(1997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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