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8日 星期五

油價140求生哲學 - 陶傑

坐看云起時 壹週刊  第958期
油價140求生哲學

油價突破一百四十美元,世界經濟行為馬上見效。歐美國家的飛機奉航空公司董事局指令,紛紛減速,節省燃油成本。歐洲各地的私家車主,不必政府勸諭,都把時速降至六、七十公里。往來貝爾法斯特到利物浦的渡輪,也偷偷改了時間表,因為輪船減速,每程多用了十五分鐘。

資本主義,兵來將擋,燃油貴了,不必由一個政府來管這管那,消費者自然從自己的利益決定調整消費行為,仍然保持最大的便利。

燃油價格上漲,一切慢下來。慢了,又有什麼不好?慢也是一種選擇。近二十年,高科技發達,電子郵件盛行,一切「慢」的人類社會活動,都在逐漸淘汰。不再寄情信,不再看華格納歌劇全套的《尼布隆的指環》,也不再讀足本的《紅樓夢》,只因為提筆寫字,起承轉合要動腦筋,欣賞歌劇和小說經典的人物和情節,感歎一個英雄的衰落,一個朝代的榮枯,都需要心靈時間的漫遊。

從做生意的工作角度,快當然是優勢。時間就是金錢,一張訂單、一個貨櫃,誰不想一夜之間就由香港運送到鹿特丹?但世界有好多優美的事物,是快不來的。廣東的蓮藕鳳爪淮山杞子老火湯,就要煲足一個下午。想快?可以,犧牲口味的追求,買一罐金寶罐頭湯,打開蓋,往鍋裏一熱就得了吧。

理性的產品,一切應追求快:開會不要三個鐘頭,擊point到位,長話短說,英明的老闆一定討厭長篇累牘、廢話連卷的檔。董事局下達一個決定,馬上執行,也不要拖。老闆請夥記,最不耐煩就是對方說上班需要「三個月通知」。等三個月?三個月後是什麼世界?拉登再次恐襲,禽流感二度爆發,三個月後曾蔭權說不定隨時垮臺,閣下三個月才上班,我的公司,說不定那時已經遷冊了。

然而,有許多事一定快不得。讀《射鵰》三部曲,就不可以看濃縮本。寇比力克的《二○○一年太空漫遊》,片長近三小時,前面的二十分鐘,是著名的人猿大戰場面:兩批黑馬騮,各據一條河的兩岸,互相對視,日出日落,荒野無人,長長的鏡頭,靜止的畫面,導演也會拖菲林,但誰也不能否認,把這二十分鐘,剪成今日電腦遊戲機版的四十秒,就不成為經典。

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活在一個全新速度定義的新世界。對於這一代,「郵寄」已經沒有意義,甚至「速遞」DHL,也已成為古董。用滑鼠,指尖一點,電郵也已經日漸淘汰。速度的最新定義,是用手機按兩個號碼的SMS。三年前,遞送一個訊息,會說「我E俾你」,今天流行話語是「我SMS俾你」。

盲目講求快的時代,人摒棄思想,以為對話等同唆,思考就是沉悶。一個快字,令生命全無間斷地充滿action。二十一世紀,消費生活數碼化、卡通化、遊戲機化,速度的改變,同時毀滅了許多千秋稱頌的情懷。

浪漫就不是從快中求得的。從前是談情,今日是嫖妓。連大學生也喪失了浪漫的本能,把向政府借來的學費,每學期的頭三星期往來東莞和紅磡火車站,花在北姑身上。

一個大學生最近告訴我,他未來四年的心願,是成為「萬人斬」,即與一萬個女人正法上床。然後他出示他的手機,他把十二歲以來女友和北姑,上床的過程拍成短片,儲藏在手機裏。他向我展示其中的一個volume,共十條短片,告訴我這只是他收藏的一部分。
「你的『萬人斬』計畫實現了幾成?」我笑問。
「唔系咁多,到今日為止,只有三千,我希望在三十歲之前達標。」

這位大學生朋友,父母是廠商,有工廠在大陸。他畢業後可以在廣東當一個CEO,那時候他身邊會有湖南和河南女工爭相獻身。我向他表示恭賀:只要你順利畢業,不必到三十,繼承你Daddy的產業,一年就可以reachtarget。我為「萬人斬」感到由衷的高興。沒有做愛,只有性交,當男人的早洩在一個電子高科技的時代,成為高效率的一種美德,而不是女人嘲笑的缺點,至少這位元「萬人斬」哥哥,這一生一樣重大的創痛可以永久免疫,就是失戀。

還記得一種叫「他媽哥池」的古董玩具嗎?一隻人造雞蛋,孵出小雞,短短三幾天,雞就完成孵化和老死的過程。今天香港人再也吃不到走地雞了。什麼中央屠宰、雞不留過夜——這句話聽來可笑:哪個笨男人會把一隻雞留來自己家中過夜的呢?全世界的雞都在電燈泡的工廠匆匆孵化、匆匆屠宰,雞肉變質了,因為生老病死的自然過程,被人類一手扭曲摧毀了。禽流感就是違抗天意的現眼報。

今天的小學生,還有幾個孵豆芽、養蠶蟲、養小雞呢?三種活動我都玩過。一顆黃豆要細心澆水,看它在陽光中發芽。幾顆蠶卵,要給牠買新鮮的桑葉,由幼蠶到結繭成蛾,要兩星期。小學六年級,我從廣州三元里附近的新市,買了兩隻小雞回香港,養在騎樓,看小雞長嫩黃的翼毛,在成長中混厚生輝,最後看牠長出鮮紅的雞冠,當冷漠的家長把雞捉到市場去屠宰,哪個小孩不會刻骨銘心,痛哭一夜?

一切追求快的時代,有效率,但無情。當人把自己的靈魂,典當給速度的時候,也付出了人性的代價。對於這一點,中國的老子早已看破了,他說:以有涯逐無涯,殆矣。任你事事辦得怎樣快,補不回有限的生命,追不過無涯的時間。

奇怪的是,香港人在快中發財,漸漸又學會在慢中求享受。一場哥爾夫,打完十八個洞,是快不來的。坐郵輪去地中海,馬賽上岸,遍遊科西嘉與西西里,也非要兩星期不可。觀賞莫内的油畫《睡蓮》,十秒鐘不夠,倫敦國家畫廊為這個系列獨辟一室,前面放一張長椅,供觀眾坐下,在一片寂靜中默對半小時。這不是扮,而是像在教堂聽聖詩一樣,唯有在荒老之間,才可以辟得一片心靈的靜土。

石油一百四十美元,是人類的福分。反省吧,萬人斬,讓我們重新找尋速度的定義,找到了,才是對人性真善美的另一次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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