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7日 星期二

江湖寂寞行 - 劉紹銘

蘋果日報 2007.03.25 [E08 / 名采論壇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 屯門雜思錄 ]

在黃燦然新書《格拉斯的煙斗》中讀到〈徐訏先生趣事〉。黃燦然說得也對,究竟「趣不趣」,全看讀者的觀點。譬如說徐訏認為在香港「懷才不遇」,得看他個人以何者為「遇」。黃燦然引文說「還有一件使徐訏很不舒心的事,便是因為他未有博士學位,他在香港便只能當講師,而不能當教授。」世間不少「教授」都是南郭先生,徐先生連這一點也看不開,實在「迂」,怪不得他不快樂。

徐訏(1908-1980)認為自己不遇,看來還有一個原因。他的書在香港不賣,出版社也不向他約稿。應知徐訏在抗戰期間出版的《風蕭蕭》風靡全國。他在台灣也有讀者,正中書局給他出版了十七卷《徐訏全集》。他的書在香港沒有市場,乃怪而問《星星、月亮、太陽》的作者徐速:「你是搞出版的行家,你得老實說,為什麼我的書賣不動,而那些黃毛丫頭寫的書卻有人看?」

辦出版社的總得通點人情世故,面對這位昔日名滿大江南北的小說家,徐速只好impersonalize自己的答案:「大概因為這裏是香港吧。」這句話可有多種解讀,不必細表。但如果徐先生曾一再聲稱過自己是流落香港的過客,把香港視為「令人憎恨的地方」,那怎能希望他的作品對香港讀者有「親和力」?若說徐先生到底是上海人,那麼「黃毛丫頭」時期的亦舒小姐,亦是上海人。新一代的陳冠中,也是上海人。但徐先生在香港《江湖行》三十年,一句「唔該」也不會說。小說創作,除了兩三短篇有香港味道外,都跟這塊飲於斯、食於斯的地方無緣。

「身在江湖,心懷魏闕」的「遺老」心態,跟「順民」相處,自然格格不入,自己獨處,也不好過。徐先生在香港的歲月,想是非常孤獨的,也很寂寞。邵逸夫也是上海人,但在他的王國內,日常跟他親近的人都會操「阿拉儂」鄉音。邵先生當然不用到市場買大閘蟹。徐先生一介布衣,沒有這種福氣。「唔識聽唔識講」粵語,問題可大可小。到茶餐廳吃飯,可以看圖比劃。但到公立醫院的急症室,有苦說不出,就誤大事了。

讀罷黃燦然記徐訏「趣事」,使我想起威斯康辛大學老同事周策縱教授。周老先生「心懷魏闕」的情懷,可從他音譯大學所在地的Madison看出來。 Madison約定俗成的音譯是「麥遜」。周先生卻別開生面譯為「陌地生」。他是1949年前就到美國留學的,學成後一直「滯留」異邦,但入夢的都是故國河山。相對之下,自己兒女成長的居所,反成「陌地生」。他給自己公館取的名字也夠風雅:「棄園」。

「棄園」也好、「陌地生」也好,在同胞聽來只是別有懷抱的「傷心人」一種寄意,但在「吾土吾民」的美國漢學家聽來,卻另有一番滋味。其中一位問我:「周先生在美國是不是很不快樂?」我答道:It's only Chinese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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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说看得最全的,其实,是这位徐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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