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19日 星期日

充鼻不聞 - 邁克

本來稀鬆平常的民間智慧,因為書中一而再再而三出現,教人不得不側目,像個千里迢迢跑到東方獵奇的老外,撿件破爛就巴巴地當執到寶。不過,在自家地頭當觀光客,滑稽是有點滑稽,有時倒也不乏意外收穫。

書是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智慧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那當然是杞人憂天的意思,但是為不存在的人擔驚受怕,為不著邊際的事付出感情,不正是“代入派”看電影最理直氣壯的樂趣么?幾時昇華成抽象的比喻,變了取笑對象了?

有這樣的反應,不外因為正中要害,否則不會對號入座。像最近觀賞《金剛》(King Kong),前后左右的觀眾神馳于高科技,我卻忙著讚歎人獸戀的不可思議。如果你曾經參觀動物園,不會沒有領教過猴子猩猩發出的氣味,我們的美女向野獸投懷送抱,體積的懸殊固然令人不得不替他們臨床實踐浪漫的可行性產生焦慮,更超乎想像的,是嬌滴滴的她怎么忍受得了對手的體臭。愛情盲目早有定議,看來這種邱比特挑引的精神狀態同時有鼻塞症候,沉醉其中充鼻不聞。

只有愛好者懂得
也可能各有所好,乙之砒霜甲之熊掌──臭豆腐的美妙,榴槤的珍奇,只有愛好者懂得。然而這不能解釋那場人獸大逃亡的存在可能性:我可以勉強接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地球某角落仍然有侏羅紀公園的假設,也不太介意相信幸運兒吉人自有天相,三番四次在巨獸足尖下找到生存空間,可是他們不可能統統都與恐龍過電,把史前臭皮囊奉作香香公主吧?就算不被踏死,肯定被臭味熏死。

正正經經讀了一遍《啼笑因緣》,驚覺張恨水竟然是個味精王,有同好的張愛玲喜歡他的小說,大概有點因為臭味相投──對不起,只是借用成語,沒有貶意。

住在豪宅的男主角,一出場就啟動了鼻子:“太陽穿過紫籐花架,滿地起了花紋,風吹來,滿地花紋移動,卻有一種清香,沾人衣袂。”有麝也好無麝也好,書中時不
時透出自然香,令讀者心往神馳。于先農壇靜候佳人,“在林深處的柏樹,太陽照不著,翠蒼蒼的,卻吐出一股清芬的柏葉香”;替心上人置家,“院子裏有兩棵屋簷般大的槐樹……有幾枝上,露著一兩球新開的白花,還透著一股香氣”;訪富家女不遇,“剛一轉身,只覺有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原來是送花的,“那人將荷葉
一掀,又是一陣香氣”;被將軍收了作偏房的歌女養尊處優,“那晚香玉珍珠蘭之屬,正放出香氣來”。此起彼落,不勝枚舉。

一般男人不敢惹
三個女主角,只有何麗娜這位千金小姐隨身攜帶香氣,“先不必看她那人,就聞到一陣芬芳馥郁的脂粉味”。坐在她附近,“只覺一陣陣的脂粉香氣襲人鼻端”;和她去看電影,“暗地只聞到一陣極濃厚的香味”;留下的手絹,“拿起一嗅,馥郁襲人”;陪她散步,“仿彿嗅到何麗娜身上的一種濃香,由晚風吹得蕩漾著,只在空氣裏跟著人盤旋”。太主動、太具攻擊性的女人不是一般男人敢惹的,何況我們的小書生本來就嫌她“美麗是美麗,放蕩也就太放蕩了”,所以雖然女追男隔層紗,
還是一直不奏效。

經歷過一番之后,小姐“親自端了一杯熱茶給他,家樹剛一接茶杯,便有一陣花香,正是新沏的玫瑰茶”。那終于是他的一杯茶了,可是命運之神最愛開玩笑,她隨手放了一張唱片,竟然是他鍾情的歌女邂逅時唱的〈黛玉悲秋〉,“不覺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潑出去了一杯熱茶”。換另外一張,卻是她故意喚起他對另一個心儀女子的回憶,他于是笑道:“密斯何,你好記性!”她回敬:“你的記性也不壞……”兩人心裏透亮,縱使“那屋裏的燈光,將一雙人影,便照著印在紫幔上”,也不外是鏡花不可攀,退而求其次──許多許多所謂幸福婚姻的寫照,用張愛玲的說法,“不問也罷”。
2006年2月
《中國報·隨便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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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的好文,要第一時間轉載。
關於《金剛》的那段,哈哈,正是昨天我跟房房逛街時談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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