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4日 星期五

《谁来和我干杯》——关于武侠(七)

关于武侠(七)


  武侠小说中,出现过各式各样奇妙的武器。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链子枪、流星锤、方便铲、跨虎篮、盘龙棍、弧形剑、三节棍、降魔刀、判官笔、分水镢、峨嵋刺、大白蜡竿子……

  刀之中又有胆道、双刀、鬼头刀、九环刀、戒刀、金背坎山刀……

  这些武器的种类已够多,但作者们有时还是喜欢为他书中的主角创造出一种独门的奇特武器,有的甚至可以做七八种不同的武器使用,甚至还可以在危机时射出暗器和迷药来。

  但武器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一件武器是否能令读者觉得神奇刺激,主要还是得看使用它的是什么人。

  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有几种:

  

  张杰鑫的《三侠剑》中,“飞天玉虎”蒋伯芳用的亮银盘龙棍。

  这条棍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绝对比不上“金镖”胜英用的鱼鳞紫金刀,更比不上“海底捞月”叶浅龙用的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比不上“混海金鳌”孟金龙用的降魔杵。

  就因为使用它的人是“飞天玉虎”蒋伯芳,所以才让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二十年前我读这本小说时,只要一看到蒋伯芳亮出他的盘龙棍,我的心就会跳。

  “鹰爪王”也是种武器。


  但是武侠小说中最常见的武器,还是刀和剑。

  尤其是剑。

  正派的大侠们,用的好像大多数都是剑。

  一尘道长的剑,李慕白的剑,黑摩勒的剑,上官瑾的剑,展昭的剑,金蛇郎君的剑,红花会中无尘道长的剑,“蜀山”中三英二云的剑……

  这些都是令人难忘的。

  

  但武功到了极峰时,就不必再用任何武器了,因为他“飞花摘叶,已可伤人”,任何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变成武器。

  因为他的剑已由有形变为无形。

  所以武侠小说中的绝顶高手,通常都是宽袍大袖,身无寸铁的。

  这也是种很有趣的现象。

  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是不是能比得上杀人的利器。

  

  暗器也是杀人的利器。

  有很多人都认为,暗器是雕虫小技,既不够光明正大,也算不了什么本事,所以真正的英雄好汉,是不该用暗器的。

  其实暗器也是武器的一种。

  你若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现代的武器其实都是暗器,手枪和袖箭又有什么分别?机关枪岂非就是古时的连珠弩箭?

  练暗器也跟练刀练剑一样,也是要花苦功夫的,练暗器有时甚至比练别的武器还要困难些。

  苦练暗器的人,不但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还要有一双稳定的手。

  如果你不在背后用暗器伤人,暗器就是完全无可非议的。

  武侠小说中令人难忘的暗器也很多。

  俞三绝的“十二金钱镖”、“弹指神通”的毒砂、柳家妇女的铁莲子……

  这些虽不是白羽所创造的暗器,但是他的确描写得很好。

  王度庐的小说中,描写的玉娇龙的小弩箭,也跟她的人一样,骄纵、泼辣、绝不给人留余地。

  他已将玉娇龙的性格和她的暗器溶为一体,这种描写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书剑恩仇录》中的“千手如来”赵半山,是武侠小说中武器最犀利、心肠最慈悲最软的人。

  《七侠五义》中的“白眉毛”徐良也一样,他的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无论在任何情况、任何角度下,都可以发出暗器来。

  “金镖”胜英的甩头一支、迎门三不过,孟金龙的飞抓,上官瑾的铁胆,郑证因写的子母金梭,出手双绝……这些都是描写得很成功的暗器。


  但在武侠小说中被描写得最多的,还是:四川“唐门”的毒药暗器。

  四川是不是真的有“唐门”这一家人,谁也不能确定。

  但我相信有很多人都跟我自己一样,几乎都已相信他的存在。

  因为这一家人和他们的毒药暗器,幾乎在每一个武侠小说作家的作品中都出现过,几乎已和少林、武当这些门派同样真实。

  假如它只不过是凭空创造出来的,那么这创造实在太成功了。

  只可惜现在谁也记不得究竟是哪一位作者先写出这一家人来的。

  在《名剑风流》中,我曾将这一家人制造暗器的方法加以现代化,就好像现在的间谍小说中制造秘密武器一样。

  我写的时候自己觉得很愉快,很得意,因为我认为唐家既能以他的暗器在武林中独树一帜,那么这种暗器当然是与众不同的,制造它的方法当然应该要保密。

  但现在我的观念已改变了。

  唐家暗器的可怕,也许并不在于暗器的本身,而在于他们使用暗器的手法。

  暗器也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一张平凡的弓,一支平凡的箭,到了高手手里,就变得神奇了。

  所以现在我已将写作的重点,完全放在“人”的身上。

  各式各样的人,男人,女人。

  无论谁都不能否认,这世界上绝不能没有女人。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所以武侠小说中也不能没有女人。

  女人也跟男人一样,有好的,有坏的,有可爱的,也有可恨的。

  俞秀莲是个典型的北方大姑娘,豪爽、坦白、明朗,但她也是个典型的旧式女性。

  所以他虽然深爱着李慕白,却从不敢采取主动来争取自己的幸福。

  她虽然很刚强,但心里有了委屈和痛苦时,也只有默默地忍受。

  若是我写这故事,结局也许就完全不同了。

  我一定会写她跟定了李慕白,李慕白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因为她爱他,爱得很深。

  这种写法当然不如王度庐的写法感人,我自己也知道。

  但我还是会这么样写的。

  因为我实在不忍让这么一个可爱的女人,痛苦孤独一生。

  王度庐写玉娇龙,虽然骄纵、任性,但始终还是不敢、也不愿意光明正大的嫁给罗小虎。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千金小姐,罗小虎是个强盗,总认为罗小虎配不上她,世俗的礼教和看法,已在她心里生了根。

  俞秀莲不能嫁李慕白,是被动的;玉娇龙不能嫁罗小虎,却是她自己主动的。

  所以我不喜欢玉娇龙。

  所以我写沈璧君,她虽然温柔、顺从,但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宁愿牺牲一切,去跟着萧十一郎。

  我总认为女人也有争取自己幸福的权利。

  这种观念在那种时代当然是离经叛道,当然是行不通的。

  但又有谁能否认,当时那种时代里,没有这种女人?

  《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孙小红,《绝代双骄》中的苏樱,《大人物》中的甜思思……就都是在这种观念写写成的。
  她们敢爱,也敢恨,敢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但她们的本性,并没有失去女性的温柔和妩媚,她们仍然还是个女人。

  女人就应该是个女人。

  这一点想法我和张彻先生完全相同,我的小说中是完全以男人为中心的。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看那种将女人写得比男人还要厉害的武侠小说。

  我不喜欢《罗刹夫人》,就因为朱贞木将罗刹夫人写得太厉害了,沐天霸在她面前,简直就像是个只会吮手指的孩子。

  这并不是因为我看不起——我从来也是不敢看不起女人,英雄如楚之霸王项羽,在虞姬面前也服贴得很。

  但虞姬若也像项羽一样,叱咤风云,跃马横抢于千军万马之中,那么她就不是个可爱的女人了。

  女人可以令男人降服的,应该是她的智慧、体贴和温柔,决不该是她的刀剑。

  我尊敬聪明温柔的女人,就和我尊敬正直侠义的男人一样。


  “侠”和“义”本来是分不开的,只可惜有些人将“武”写得太多,“侠义”却写得太少。

  男人间那种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义气,有时甚至比爱情更伟大、更感人!

  王度庐写李慕白和俞秀莲之间的感情固然写得好,写李慕白和德啸峰之间的义气写得更好。

  德啸峰对李慕白的友情,是完全没有条件的,他将李慕白当作自己的兄弟手足,他为李慕白做事,从不希望报答。

  他犯罪后被发放离家时,还高高兴兴地拍着李慕白的肩膀,说自己早就想到外面走动走动了,还再三要李慕白不要为他难受。

  他被人欺负时,还生怕李慕白为了替他出气而杀人犯罪,竟不敢让李慕白知道。

  这种友情是何等崇高,何等纯洁,何等伟大!

  李寻欢对阿飞也是一样的,他对阿飞只有付出,从不想收回什么。

  爱情是美丽的,美丽如玫瑰,但却有刺。

  “世上唯一无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爱情虽然比友情强烈,但友情却更持久,更不计条件,不问代价。


  勇气也应该是持久的。

  在一瞬间凭血气之勇气去拼命,无论是杀了人,还是被杀,都不算是的勇气。

  苏轼在他的《留侯论》中曾经说过: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这段文章对勇气已解释得非常透彻。

  勇气是知耻,也是忍耐。

  一个人被侮辱、被冤枉时,还能够咬紧牙关,继续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这才是真正的勇气。

  所以杨过是个有勇气的人,铁中棠也是,他们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外来的影响,而改变自己的意志。

  敢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是种了不起的勇气。

  武侠小说中若能多描写一些这种勇气,那么武侠小说的作者一定比现在更受人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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