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1日 星期六

做个读书抄(朱光潛《詩論》)

来想找一句话,话没找到,却从朱光潜的《诗论》里抄来了这么一段。全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哦。


  “对于命运开玩笑”是一种遁逃,也是一种征服,偏于遁逃者以滑稽玩世,偏于征服者以豁达超世。

  滑稽与豁达没有绝对的分别,却有程度的等差。

  它们都是以“一笑置之”的态度应付人生的缺陷。

  豁达者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他的诙谐出入于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

  滑稽者则在喜剧中现出人事的乖讹,同时仿佛觉得这种发现是他的聪明,他的优胜,于是嘲笑以取樂,这种诙谐有时不免流于轻薄。

  

  豁达者虽超世而不忘怀于淑世,他对于人世,悲悯多于愤嫉。

  滑稽者则只知玩世,他对于人世,理智的了解多于情感的激动。

  

  豁达者的诙谐可以称为“悲剧的诙谐”,出发点是情感而听者受感动也以情感。

  滑稽者的诙谐可以成为“喜剧的诙谐”,出发点是理智,而听者受感动也以理智。

  

  中国诗人陶潜和杜甫诗与悲剧中见诙谐者,刘伶和金圣叹是从喜剧中见诙谐者,稽康、李白则介乎二者之间。

  

  这种分别对于诗的了解甚重要。大概喜剧的诙谐易为亦易欣赏。悲剧的诙谐难为亦难欣赏。

  例如李商隐的《龙池》: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重乐停。夜半宴贵公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诗中讥讽寿王的杨妃被他的父亲明皇夺去,他在御宴中喝不下去酒,宴后他的兄弟喝的醉醺醺,他一个人仍是醒着,怀着满肚子心事走回去。这首诗的诙谐可算委婉俏皮,极滑稽之能事。但是我们如果稍加玩味,就可以看出他的出发点是理智,没有深情在里面。我们觉得它是聪明人的聪明话,受它感动也是在理智方面。如果感情发生,我们反觉着得把悲剧看成喜剧,未免有些轻薄。

  

  我们选一两首另一种带有谐趣的诗来看看: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津路?无为守贫贱,轗軻常苦辛。——《古诗十九首》

  白发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币。……天命苟如此,且尽杯中物。——陶潜《责子》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陶潜《挽歌辞》

  

  这些诗的诙谐就有沉痛和滑稽的两方面。我们须同时见到这两方面,才能完全了解它的深刻。胡适在《白话文学史》里说:

  陶潜、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穷说苦,都不背抛弃这一点风趣。因为他们有这一点说笑话作打油诗的风趣,故虽在穷饿之中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

  

  这是一段极有见地的话,但是因为着重在“说笑话作打油诗”一点,他似乎把它的沉痛的一方面轻轻放过去了。陶潜、杜甫都是伤心人而有豁达风度,表面上虽然诙谐,骨子里却极沉痛严肃。如果把《责子》、《挽歌辞》之类作品完全看作打油诗,就未免失去上品诗的谐趣之精彩了。

  

  凡诗都难免弄有若干谐趣。情绪不外悲喜两端。喜剧中都有谐趣,用不着说,就是把最悲惨的事当作诗看时,也必在其中见出谐趣。我们如果仔细玩味蔡琰《悲愤诗》或是杜甫《新婚别》之类作品,或是写自己的悲剧,或是写旁人的悲剧,都是“痛定思痛”,把所写的看成一种有趣的意象,有几分把它当成做戏看的意思。丝毫没有谐趣的人大概不易作诗,也不能欣赏诗。诗和谐都是生气的富裕。不能谐是枯燥贫竭的征候。枯燥贫竭的人和诗没有缘分。

  

  但是诗也是最不易谐,因为诗最忌轻薄,而谐则最易流于轻薄。古诗《焦仲卿妻》叙夫妇别离时的誓约说: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后来焦仲卿听到妻子被迫改嫁的消息,便拿从前的誓约来讽刺她说:

  府君谓新妇:贺君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前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

  

  这是诙谐,但是未免近于轻薄,因为生离死别不该是深于情者互相讽刺的时候,而焦仲卿是一个殉情者。

  

  同是诙谐,或为诗的胜境,或为诗的瑕疵,分别全在它是否出于至性深情。理胜于情者往往流于纯粹的讥刺。讥刺诗固然自成一格,但是很难达到诗的胜境。像英国蒲柏和法国伏尔泰之类聪明人不能成为大诗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写得多好呀……


2007年10月15日,補記:
今天,流行嘩眾取寵的輕薄文字,看起來頗聳動,其實營養缺乏;
小聰明太多,大智慧匱乏;
中國人距離幽默,該以光年計~~~
不如去讀古人書~~~
想到瓦舍里的話:
悲哀
感覺悲哀
感覺不到悲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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